
張宇,1952年生于河南洛寧。作家。曾任河南省作家協會主席。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說《活鬼》《鄉村情感》《沒有孤獨》等,長篇小說《呼吸》《疼痛與撫摸》《軟弱》《足球門》《曬太陽》等,長篇散文《對不起,南極》。作品曾獲莊重文學獎、人民文學長篇小說優秀獎等多種獎項。 石戰杰 攝
張宇的書房叫“半閑書屋”,書法家王澄先生題匾。
當時,張宇剛辦了退休手續,也辭去了里里外外、虛虛實實的職務和差事??磥砝闲质菦Q心做個半閑人了,也終于能做個半閑的人了。
書房是存書、讀書、寫書的地方,我覺得,張宇置身書房,本身就是一部書--名著。
一部名著,不可能也不需要誰都喜歡,張宇是我和喜歡他的朋友們的名著;即便是自己喜歡的名著,也不可能,甚至不需要喜歡所有的情節和細節,而其中的精彩之處,仍然會幸福和滋養著我們的生命。
張宇是個山里娃兒。從小他爹就教導他:書中有顏如玉,書中有黃金屋,要想過上好日子,就要走出大山,起碼得走到洛陽城,混個城市戶口。張宇把這話翻譯成了書中有大魚大肉白蒸饃。他說:“槍桿子里出政權,老一輩已替咱打下政權了,咱就握筆桿子吧,筆桿子里出大魚大肉白蒸饃?!笨恐P桿子,張宇把自己弄到了洛陽,成了吃商品糧的工人,又成了國家干部,接著又當上了縣委副書記……
那年,他28歲。組織上說,年富力強??;村里人說,后勁足著哩。
誰知道,他書記干得好好的,突然就不干了,又去當了文聯主席;后來連這個主席也不當了,調到省里專門寫小說去了。
張宇說自己是個“民間藝人”。
當時,張宇已經很著名了。他這么說,可不是作秀。作秀的人,往往嘴上掛著民間,心里卻向往官場,張宇是一頭扎進了社會底層。
很長一段時間,在單位、在家里,誰也找不到張宇,可偶然往馬路邊棋攤上一瞥,卻發現他正跟一幫“引車賣漿者”鏖戰正酣呢??蓜e說張宇在體驗生活,自己的生活還顧不過來呢,哪有閑心去體驗別人的生活?我覺得那就是張宇當時生活的一部分。
據說,張宇是作為后備干部調到省里的,這難免就對某些正在后備著或自己早把自己后備著的人產生威脅,而消除威脅的最好辦法,就是讓你陷入是非中,沒有是非就幫你制造點是非,讓你把精力都耗在處理是非上。于是,是非就像一張無形的網,一下子把張宇網住了。因為這張網是無形的,他找不到對手,也無法辯解,甚至連自我批評、自我糾錯的機會都沒有。
然而,張宇有一件人生法寶,那就是逃跑--你藏在暗處讓我找不到,我就從是非里逃出來,也讓你找不到;我無法戰勝你,就想法戰勝自己。這一點,張宇像出家的和尚、尼姑、老道士。其實,出家人多是遇到了無法解脫的麻纏,才遁出紅塵的。那么,張宇泡棋攤,就有點像帶發修行了。
那段日子,張宇認識了一群玩盆景的朋友,從此跟樹結下了不解之緣。每到周末,他們相約著來到樹樁市場,像買菜買糧一樣,討價還價;樹樁買回家,朋友們吸著煙,喝著茶,用俚俗的話語談論著盆景藝術;然后,刀砍斧斫,隨曲就直,弄成一道自以為是的風景。
圈里人常說“玩盆景”,但張宇不這么說,他說養樹。想想也是,樹又不想變成城市戶口,樹在山里活得好好的,你把它弄到自家陽臺上,已經夠委屈了,再加個“玩”字,聽起來瀟灑,卻有種邪味。張宇說,有人傍腕兒,有人傍款兒,咱傍樹。有了高興事,來跟樹說說,看到樹那樣沉靜,就不會得意忘形了;有了煩心事,也來跟樹說說,看到樹還是沉靜著,就不會熬煎了。
張宇養盆景的地方挨著書房。開始在書房外的陽臺上,后來盆景多了,陽臺放不下,就買了一套復式,書房連著樓頂大平臺,下面讀書,上面養樹。這樣,他就從是非中遁了出來,與書為伴,與樹為伴,或者說與自己為伴。他覺得這樣既安全又安心。
當然,主要還是寫作。一個作家,不寫作拿什么安身立命?張宇說,人一輩子能干自己喜歡的事不易,干喜歡的事還能養家糊口更不易。白紙黑字寫出來,精神上得到了滿足,家里的柴米油鹽也有了。他說這叫“一筆兩畫”。能“一筆兩畫”,那是命好,能一筆寫出漂亮的兩畫,那是運好。張宇命好,運也好。實際上,《飄揚》《枯樹的誕生》《軟弱》等一批作品都是那時創作的。
張宇是個出其不意的人,不但把小說寫得出其不意,也經常生活得出其不意--2004年,他突然去了建業集團,先是做房地產營銷副總裁,繼而當了建業足球俱樂部的董事長兼總經理,成了個職業足球人。
關于中國足球的最早記錄,是《清稗類鈔》:“足球,與蹴鞠相類……以球能踢入對面之門者為勝?!庇腥さ氖?,編者徐珂把足球歸到了“戲劇類”。
我老家把唱戲的叫“瘋子”,把看戲的叫“傻子”。由此來看,把足球歸類“戲劇”也不無道理:踢球的那群“瘋子”,在場上狂奔,是為證明自己的本事;看球的那群“傻子”,在看場下狂喊,是為宣泄自己的情感--都瘋狂地認真著或認真地瘋狂著。
此前,張宇只是個球迷,是觀眾;這時,則成了編劇和導演,開始認真地編導建業沖超這臺大戲。
竟然成功了。跟做夢似的。
這個夢河南足球人做了13年,卻在張宇手中美夢成真了。那夜,在南京五臺山體育場,隨隊遠征的5000河南球迷沸騰了;在鄭州二七廣場、綠城廣場,通過電視看比賽的河南球迷沸騰了--鞭炮齊鳴,煙花怒放,幸福的淚水肆意流淌,激情的歡呼響徹云霄……次日,資深足球評論員李承鵬寫了一篇文章《千萬要相信河南人》,說:“一個人13年一根筋地堅持做一件事情,為什么不可以相信他呢?比如,河南建業13年后沖超……”
張宇成了影響河南足球的重要人物之一。
然而,他突然辭職不干了。
他說,董事長的名頭再響亮,也是個假家伙;你把足球弄得再火,最多就是個好“票友”;何況,咱本就是體驗生活,都干過了,干過了就干過了,該回到書房寫自己的小說了。不久,長篇小說《足球門》出版,張宇又成了作家張宇。
而在我的眼里和心里,張宇越來越像一部名著了。
讀一本好書,最怕過早地進入尾聲。
作為體制內的人,張宇到了退休年齡??删驮诨字?,他又做了件“登峰造極”的事--峰是早就登過的,山里娃子嘛,何況早年也上過青藏高原,這一次是造極--他去了南極!
張宇去時沒幾個人知道,回來后也很少跟人說起。等到長篇散文《對不起,南極》出版,才著實把人嚇了一跳--這是一次生死之旅,是一次朝圣之旅啊。
張宇站在南極點,面對世界這個大坐標系,對生命進行了解析。他既是旁觀者,又是參與者。
人自呱呱墜地,首先結構了與父母的血緣關系。血緣親情既是這種關系的本質,也規定著這種關系的存在方式,道德人倫既豐富著這種關系的內容,也改變著這種關系的軌跡。當時,張宇父母已然作古,他自己也步入了老年人序列。在解析與父母的關系時,他始終努力讓自己的價值最小化,而讓父母的尊嚴最大化。漂泊在浩瀚的太平洋,穿過“死亡走廊”西風帶,他想起了母親那溫暖的懷抱?抑或感受到了父親居高臨下的權威?
從鄉下到城里,張宇一開始就保持著進取的姿態。沒辦法,你不進取,就無法在擁擠的城市建立自己的坐標,爭得一寸屬于自己的生存空間。實際上,不唯張宇,大多數進城的鄉下人都是這種生活姿態。城里的關系太復雜,交織著幫助與被幫助、傷害與被傷害、誤解與被誤解、諒解與被諒解、和解與被和解……但無論如何,城市并沒因“張宇們”的侵入而少了什么,“張宇們”也沒因城市的擠壓而萎縮,每個人都以不同的形態延續著自己的人生軌跡,總體上各得其所。
及至置身于南極大陸的坐標系,張宇用極地的冰川、海水、石子、磷蝦、企鵝、賊鷗、海豹、鯨魚作參照,開始解析生命與自然、生命與生命之間的關系。他驀然發現,“越是處在生物鏈低端的動物,雖然軟弱可欺,生命力卻越強、繁殖得越快,反而更加繁榮和昌盛;越是處在生物鏈高端的動物,雖然兇狠強大,例如鯨魚,生存卻越來越艱難、孤獨和寂寞,反而高處不勝寒”……
《對不起,南極》是生命對生命的懺悔,是生命對大自然的懺悔,更是張宇經過了60年一個花甲的輪回后,對生命、對社會、對大自然的覺悟。
張宇的覺悟,讓我感到了王者的復辟。
然后,倏然隱去。
差不多有十來年吧,張宇好像真的閑下來了,很多時間都待在書房。這種幽居的狀態讓我好奇--莫不是真要做個半閑的人了?終于忍不住前去探視,發現張宇在讀經,《易經》《書經》《黃帝內經》《心經》《金剛經》《六祖壇經》,還有孔孟老莊,正史稗史……林林總總,散發著沉甸甸的古涼。不但讀經,還抄經,一律心平氣和的小楷,透著自得和自在。
自得自在卻不自閉。張宇說,人在俗世,豈能免俗?所以,也參加朋友聚會和社會應酬。只是,一個“世”字,實在廣大,一個“俗”字,又花樣百出,能在俗世里參透世俗,談笑風生間求得個自得自在,是大智慧。
可這一肚子智慧,也不能總是觀自在呀,什么時候亮出來也讓大家一飽眼福?
我期待著。
都期待著。
在大家的期待中,張宇從“耳順”走到了“古稀”。這一年,他的新作《呼吸》煌然面世了。
孫蓀先生說,“事鬧大了,小說作成大說了”;閻連科說,《呼吸》讓我們看到了禪宗祖師達摩“由神向人而終為神”的精神塑程和修為;而我更覺得這部小說是張宇大半生的修行和參悟,是他寫給自己的書。從洛河到黃河,張宇是從“河圖洛書”走出來的;他上過青藏高原,到過南極大陸,終又回歸中原腹地,經歷了從坦闊到高峻、從極致到中和的過程;他自信,生活即修行,活得好才是真藝術,放得下才得大自在。
其實,很久以來,張宇好像都在追求著什么,又舍棄著什么。有些東西,你不求就得不到,得不到就不自在;而有些東西,該放下就得放下,放不下就成了累贅。他說,人的前半生得學著接受,后半生得學著拒絕,要不手藝就濫了,日子就亂了。想必這跟他養樹一樣,一開始所有的枝條都得留著,為的是吸收更多的陽光和水分,把根扎牢;到了一定時候,就得把無用的枝條剪去,讓有限的養分去供給那關鍵的地方。
《呼吸》被滿世界炒得火熱時,張宇已經回家了,從書房到頂樓平臺,與書為伴,與樹為伴,自己玩自己的了。
而那塊“半閑書屋”的匾額,卻一直沒掛。張宇說,半日勞碌半日閑,一事糊涂一事醒,書齋即心齋,放在心里就是了,沒必要貼到臉上。
編輯:胡霞 慕雨霏